中午,在外面吃過飯回來,經過新公園,就碰到這種突然間下起來的大雨。

因為沒有料到,沒有帶傘,只好就近閃到一 棵大樹底下躲雨。

看樣子,雨一時還停不下來。做什麼好呢?看看樹吧!
平時,對植物沒有多大研究的我,就這樣抬頭望著樹望了老半天。

並沒有發現什麼有趣的事,如果有什麼值得提的事情,

大概就是有一隻蜘蛛在結網吧?

我想起小學所學的一篇故事:有個國王被打敗了,在心灰意冷的時候,看到了風雨中結網的蜘蛛;蜘蛛努力不放棄的精神感動了他,

他因此有了個啟示:人應該也有那麼強的鬥志才對!
很不錯的一個故事。

此時,我望著樹上與風雨搏鬥的蜘蛛,心中卻慢慢浮現一個人的身影;
她也曾和命運如此搏鬥過。

雨,已是越下越大。猛然,我看到一個人,臉很憔悴,身體很疲弱,遠遠地從公園的側門進來,朝我服務的台大醫院走去,卻沒有打傘。
因此,被淋得全身都濕漉漉地。我想,這個人大概是有什麼急事吧?
他的身體,需要一把傘,而他,卻沒有傘。

我突然想起剛才浮現在我腦海中的那人容顏,她當時對我說了一段話:

『下雨天,那麼冷,要走,又找不到計程車,而我,卻沒有傘。』
94年的冬天,我被調到中部的省立醫院服務,在12月的某一天,我遇到了她。
剛交班的我,一出大門就遇上了傾盆大雨,或許是新進沒多久的畢業生,所以護士對我都很照顧;其中一個值大夜班的護士就借給我一把傘。

走在醫院的露天廣場中,原本因為濕冷天氣而打算回公寓的想法突然打消了。
我走向醫院附屬的林園。或許是還很年輕,我還有閒情雅致慢慢欣賞大雨下的林園風景。忽然間,我看到了坐在樹下涼椅的她。
蒼鬱的榕樹擋不住急洩而下的冰雨,一顆顆豆大的雨珠毫不留情地砸在她的背上。她把頭埋入了臂彎,任由冰冷的雨水浸濕她的背。我走近她的身旁,舉高了傘為她擋去雨水。

或許是因為感覺雨水的驟然停止,她抬起了頭,迎向了我的目光。
應該是淋太多雨水所產生的失溫現象,她的臉顯得有點慘白。

雨水順著她淋濕的短髮滑下她的臉頰,泛著淡紅的眼,我分不清她臉上的是淚水還是雨水。

當我正想說什麼時,她望著我胸前所掛的證件,喃喃地說:『救我...』

我從熱騰騰的咖啡壺裡倒了一杯咖啡,試著想整理一下混亂的思緒。
直到這一刻,我仍是不敢相信我帶了一個陌生女人到公寓。
她為什麼敢跟我來?是因為我看起來值得相信?還是因為「醫生」這職業就值得相信?濃烈的咖啡味和浴室的水聲,硬生生地把我拉回了現實。

不久,浴室裡的人出來了。
看著女人穿著自己的T恤,感覺有點奇怪,是自己的思想太奇怪了嗎?總覺得穿著鬆鬆垮垮衣服的女人,比完全沒穿的女人要來得有魅力多了。此時的我才有機會好好地去觀察她;她長得不算是很漂亮,給人的是一種很乾淨的感覺,她比一般女性要來得有點高,僅比一百八十二公分的我矮上了七八公分左右。

我示意請她坐下,遞上一杯剛泡好的咖啡給她,試著擺出最友善的表情,

說:『我叫PatrickS.,妳叫我P..就好了!嗯...妳是?』
她輕咳了幾聲,低著頭說:『你叫我小雨就好了。』
我點點頭,正想詢問她的事時,又見她輕咳了幾聲。
我不禁皺起了眉頭,說:『這是習慣性的咳嗽?』
她點頭,說:『嗯...有七八年了。』
我不由得想起李豐醫生所著的書中,一段對「煙咳」的敘述:通常這種咳嗽是發生在有煙癮的人身上。因為長期的吸煙,煙中所含的有毒物質不斷地破壞肺中的黏膜,而一旦黏膜遭受了破壞,氣管調節吸入空氣的濕度、溫度功能就會有困難。

平時 黏膜的保護作用也會喪失,而改用咳嗽的方式清除肺中的雜質。這是一種警訊,失去黏膜的保護,若繼續地被煙毒毒害,那麼感染肺病的機會就會變。
『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,妳的肺部有問題吧?』
她驚訝地望著我,把頭垂得更低,說:『嗯...是肺癌。』
一個看起來不到三十歲的女人竟患了肺癌,讓我有點為她惋惜。
『這是妳請我幫忙妳的原因?』
『嗯...』
『那妳應該去醫院才對呀!怎麼會跑到那邊呢?』我不解地問著。
她瞥了我一眼,幽幽地說:『我前前後後找了五個權威醫生,他們並沒有對我的治療方式表示意見,只是叫我別再用藥了...』
此時的我也顧不得禮貌了,以醫生的直覺問她:
『他們認為妳沒希望了!就勸妳別用藥來增加自己痛苦?』
『是的!他們勸我吃自己喜歡的食物,過自己想要過的生活,好好地去玩、去享受。』
『...』
『可是,我知道...我的身體有病,我不想辦法治好我的身體的病,我怎麼去享受呢 ?』
她突然有點激動地說:『你知道嗎?當我抱著希望去找第五位醫生,同時,又抱著希望從那醫生那裡出來。天下著雨,那時在中正路,要走到永康路還有一大段距離。那個地方,平時有很多計程車的,那天 卻例外,我找不到計程車。寒冬的冬天,我在淒風苦雨下淋著雨,變得跟落湯雞一樣。我突然覺得我的身體極度孱弱起來,我又沒有傘。如果真的有世界末日的話,當時我的心情正認為那就是世界末日。』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。

眼前,是不是她生命的盡頭,我還不能夠說。
但那絕對是她生命裡最可怕的時刻,卻很明顯。
走在淒風苦雨中,她是多麼希望去擁有一把傘,可是她卻沒有傘。
我決定,要給她一把傘。
她看我沒有說話,泣訴地說:『我並沒有放棄我的生命,是那些權威醫生叫我放棄的!我還想活...』
又說:『這場仗,可以輸!但是我不想投降,你...你能幫助我嗎?』
我起了身,伸出了右手,說:『或許是命運使然。我正是一個胸腔科醫生,雖然沒有那些權威那麼有名,但妳願意相信我嗎?』
淚水在她眼中打轉,她突然起身緊緊地摟住了我,說:
『只要你肯醫我,我就給你醫。』

我被她激動的態度給嚇到,心中閃過溺水的人連一塊小浮木都不放過的故事...
在了解她的病況後,她那種對生命執著的態度讓我不禁動容。
在這段期間,她不只到處探訪名醫,就連坊間的藥舖都不放過;
無論中藥亦或西藥,只要是聽說有療效的,她都去試試。
『這樣亂吃藥有多久了?』
『足足有三個月了。』
『有沒有感覺怎樣?』
『像是打亂仗,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。我已經走得無路了!』
『有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呢?』
『說不上來。我覺得很累。因為全都是由我做決定。一付藥吃了幾次後,效果不好也不壞,我必須決定是否繼續服用。別人介紹的新藥來了,我必須決定是否停止服用舊藥。現在吃的藥效果好,還是上一次的好,這也是我必須決定的。哪個副作用大,哪個副作用小,這決定也是由我來做。我覺得這些事,應該由醫生來做的,可是他們全都勸我放棄,最後變得要我一個人負擔所有決定。我覺得很累,
但我也絕對不會放棄我的生命的。』
我望著她晶瑩的雙眼,說:『我不會要妳放棄的。這些決定,也將由我替妳扛下。
願意告訴我妳對生命執著的理由嗎?』

她半閤著眼,微笑地說:『我想當個作家,一直希望能發表一篇長篇小說。在小說完成前,我說什麼也不能倒。』
我披上了白袍,對她笑著說:『我很期待那作品的問世,明天就到醫院來找我吧!』
到了醫院,我才知道事情比我想像的要嚴重許多。
癌細胞早已經擴散開了,單純的手術或者放射線治療早已失去效用,我只好把她轉到內科去做化療。雖然她已經脫出了我的負責範圍,我仍然不時地去病房為她加油打氣。醫院裡上上下下都很喜歡她,因為她強烈的求生意志以及開朗不認輸的性格,讓醫生們沉寂已久的那份熱忱再度地燃燒起來。

『P..!你來啦!』她收起散亂的稿子,對我親切地打招呼。
『嗯!要不要一起去慢跑呢?我記得妳今天下午沒有排化療吧?』
『好哇!多運動、多補充營養,這是你教我對抗病魔的本錢!』

她搔搔那一頭短髮笑著說。
我看著她進了洗手間換運動服,不禁想起一年前初識時的情景。
如今的她看起來如此健康,很難令人想到她是個癌症病患。
在空曠的崇德路旁一棵大樹下,我和她躲著突如其來的雨。
我對身旁喘著氣的她笑著說:『沒想到妳那麼會跑!我差一點就輸妳了!』
她瞄了我一眼,微笑地說:『你等著吧!總有一天我會跑贏你的!我可是每天都很努力練習的喲!可不像你呢!』
『哈...對了!妳的作品寫得怎樣呢?』
她若有深意地望著我,笑著說:『差一個工作天就完成了!明天我第一個拿給你看!』忽又像是想到什麼,

低著頭說:『如果我死了!你會來參加我的葬禮嗎?你會永遠記得我嗎?』
我呆了一下,搖搖頭說:『 不...我不會去的!我會為妳寫一篇文章來紀念妳。』

『一篇文章?為了不讓天下多一篇爛文章,我只好勉為其難地繼續活囉!』
她大笑著,街著雙手勾著我的頸子,墊起腳尖吻了我一下,柔聲地說:
『不過我還是很謝謝你,感謝你為我做的一切!今天是情人節,祝你情人節快樂...』
不等她說完,我俯身擁吻了她,輕聲地說:『雨...我喜歡...』
『如果可以的話,我希望能葬在你家的墓園!』
她掙脫了我,笑著說:『雨停了!來比賽誰先回到醫院!』

第二天,我如同往常地到醫院上班,迎面而來的是內科主治大夫,我的學長,

Sam,只見他一臉嚴肅地說:『小雨她...』  
我腦海裡一片空白,他講的話像雷般地讓我耳鳴。她死了?不會的!怎麼可能呢?縱然我了解學長不是開玩笑的人,我還是不肯相信地往她的病房走去。
『P..!你是個醫生!冷靜一點好嗎?』Sam在我身後喊著。
我對他笑了笑,說:『不可能的...她不可能會死的...』
儘管生命的脆弱對醫生來說是理所當然的。

但她昨天還是如此的健康模樣呀!
我打開了門,只見幾個護士在整理她的物品,此時的我才真正地接受她離開這世上的事實。她昨天說的話...她的笑容...她的吻。
Sam
上前扶著我站不住的身軀,說:『今天早晨,她安詳地在睡夢中離開這世界。
..,你是個醫生,應該早知道這種結果的。』
『我...我是個醫生!但是我們又能掌握病人的幾分生命呢?既然我們是那樣的無能為力,那為何我們還要盡心盡力地救助一切不可能的生命呢?』
『...我不曉得。我只知道,小雨留給你一樣東西。』
他從包包中拿出一疊稿紙,其中上頭有著一張小小卡片,上頭署著:
『給我生命中惟一替我撐傘的男人,一個明知不可能卻又陪我奮鬥到底的男人。』
我僅存的一絲理性終於崩潰了!淚水奪眶而出,像個孩子般地,無助地跪在病房口哭泣著。

 

她的小說,並沒有完成,那有關女病人最後是否戰勝病魔以及和那男醫生的結局,都因為她的消逝,而使得結果成為了永遠的未知。
每當翻閱她的作品時,我都無法抑制自己的傷心,她沒有想到自己會死,而我明知她會死,卻又安慰自己她是那個例外。我和她就這樣欺騙下去,就像那個愛國的法國老人,在巴黎被圍時被告以柏林被圍的假消息,而含笑而終。她是帶著希望從我懷中消失的,正如當時她帶著希望遇見我的時候。

小說裡那癌症症病人曾說過一句話:『上帝是不會留下任何一個人的。但要我因此而放棄,我是怎樣也不甘心的。』

小雨是有尊嚴地走了。按照她所希望的,是戰敗,不是投降。

為了這個我此生所見過最堅強的女子,我實現了當時的諾言;寫了這篇文章來紀念她。我相信有許多人和她一樣,遭受到生命的苦痛,但我期望每個人都能有勇氣地去面對一切危難,就像她一樣。

~ 後記 ~
我並沒有辦法實現她的願望。因為父母的反對,她無法葬在我家的墓園之中;但那枚放在我懷中半年的戒指,早已套在她纖細的無名指上,和她沉睡在寧靜的黃土之下。而她墳墓旁,永遠留著一個空位,一個刻著我名字的空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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